浮生六记卷一闺房记乐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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避暑废王府

越日至其地，屋仅二间，前后隔而为四，纸窗竹榻，颇有幽趣。老妪知余意，欣然出其卧室为赁，四壁糊以白纸，顿觉改观。于是禀知吾母，挈芸居焉。邻仅老夫妇二人，灌园为业，知余夫妇避暑于此，先来通殷勤，并钓池鱼、摘园蔬为馈，偿其价，不受，芸作鞋报之，始谢而受。

过了几天，我来到老太太住的地方，见只有两件房屋，前后隔开成四间，纸糊的窗户，竹子做的床，很有些幽趣。老太太知道了我的意思，很高兴的将她的卧室租给我，将室内墙上都糊上白纸后，立刻就觉得改观了不少。于是我回去告诉并请示我母亲后，就带着芸住到这边来了。这边邻居只有老夫妇两人，以浇灌种植菜园子为业，知道我夫妇到这里避暑，就先过来打招呼，并在池塘里钓了鱼，在园子里摘了菜，送给我们。我给他们钱，他们不要，芸给他们做了双鞋，才千恩万谢的收下。

垂钓

时方七月，绿树阴浓，水面风来，蝉鸣聒耳。邻老又为制鱼竿，与芸垂钓于柳阴深处。日落时登土山观晚霞夕照，随意联吟，有“兽云吞落日，弓月弹流星”之句。少焉月印池中，虫声四起，设竹榻于篱下，老妪报酒温饭熟，遂就月光对酌，微醺而饭。浴罢则凉鞋蕉扇，或坐或卧，听邻老谈因果报应事。三鼓归卧，周体清凉，几不知身居城市矣。

当时正值七月份，到处绿树浓荫，从水面上吹来凉爽的风，耳边一片蝉鸣叫的声音。邻居老汉给我们制作了一把钓鱼竿，我与芸就在柳树浓荫处垂钓。日落时分，我们登上土山看夕阳西下，随意的联诗吟诵，有“兽云吞落日，弓月弹流星”这样的诗句。稍微过了一会儿，月亮倒映在池塘里，周围此起彼伏的响起虫鸣声。我将竹榻搬到园子里，老太太说，酒也温了，饭也熟了。于是我们就以月光佐酒对饮，一直到微微有些醉意才吃饭。洗漱后，脚踏凉鞋，手摇芭蕉扇，或坐或卧，听邻居老爷子说些因果报应之类的故事。三更过后，回去睡下，浑身上下一片凉爽，几乎不知道是住在城市里呢。

篱边倩邻老购菊，遍植之。九月花开，又与芸居十日。吾母亦欣然来观，持螯对菊，赏玩竟日。芸喜曰：“他年当与君卜筑于此，买绕屋菜园十亩，课仆妪，植瓜蔬，以供薪水。君画我绣，以为持酒之需。布衣菜饭，可乐终身，不必作远游计也。”余深然之。今即得有境地，预知己沦亡，可胜浩叹！

我请邻居老汉买了些菊花，将篱笆边都种满了。九月花开的时候，又与芸住了十天。我母亲也高兴的来参观，大家吃着螃蟹赏菊花，玩了一整天。芸高兴的说：“将来我一定和你在这里盖个大房子，在房子四周买下十亩菜园子，雇一些男女仆从，种植些瓜果蔬菜卖了当他们的工钱。你画画，我绣花，然后卖了换酒喝。穿布衣，吃蔬菜，也可以幸福的生活一辈子，也不用再做远游的打算了。”我深深的理解她的意思，现在即使有了这片地方，知己却不在了，真是让人不胜悲叹呀！

离余家中里许，醋库巷有洞庭君祠，俗呼水仙庙。回廊曲折，小有园亭．每逢神诞，众姓各认一落，密悬一式之玻璃灯，中设宝座，旁列瓶几，插花陈设，以较胜负。日惟演戏，夜则参差高下，插烛于瓶花间，名曰“花照”。花光好影，宝鼎香浮，若龙宫夜宴。司事者或笙箫歌唱，或煮茗清谈，观者如蚁集，檐下皆设栏为限。

离我家约一里地的醋库巷，有个洞庭君祠，俗称水仙庙。里面回廊曲折，有一些小的亭子。每当逢洞庭君诞辰的日子，很多老百姓就各自找一个角落，一个挨一个的悬挂上一样的玻璃灯，中间设置一个宝座，旁边陈列着茶几和花瓶，插上花摆好，比一比谁的更好看。白天只是唱唱戏，晚上就高低错落的在花瓶间插上蜡烛，叫作“花照”。烛光花影，四周飘散着香炉里檀香的味道，就好像是龙宫里夜宴宾客一样。组织寿诞的人或笙箫歌唱，或喝茶聊天，来往参观的人就像蚂蚁一样聚集来，只得在屋檐下都横上栏杆为限制。

余为众友邀去插花布置，因得躬逢其盛。归家向芸艳称之，芸曰：“惜妾非男子，不能往。”余曰：“冠我冠，衣我衣，亦化女为男之法也。”于是易鬓为辫，添扫蛾眉；加余冠，微露两鬃，尚可掩饰；服余衣，长一寸又半；于腰间折而缝之，外加马褂。芸曰：“脚下将奈何？”余曰：“坊间有蝴蝶履，大小由之，购亦极易，且早晚可代撤鞋之用，不亦善乎？”芸欣然。

我受一些朋友的邀请去插花布置庙会场地，所以得以亲身经历这样的一个盛会。回到家后，向芸说起庙会的繁华。芸说：“可惜我不是男人，去不了。”我说：“你戴上我的帽子，穿上我的衣服，这不是化女为男的好方法吗？”于是芸将头发梳成辫子，把眉毛画的粗粗的，戴上我的帽子，稍微漏出两侧的鬓角，基本上可以掩饰过去了。我的衣服，芸穿上长了一寸半，于是在腰上折了一下缝了起来，外面再套上马褂。芸说：“穿什么鞋呢？”我说：“外面有卖蝴蝶鞋的，大小都有，要去买也很容易，而且早晚可代拖鞋用，不是很好嘛？”芸欣然同意了。

庙会游园

及晚餐后，装束既毕，效男子拱手阔步者良久，忽变卦曰：“妾不去矣，为人识出既不便，堂上闻之又不可。”余怂恿曰：“庙中司事者谁不知我，即识出亦不过付之一笑耳。吾母现在九妹丈家，密去密来，焉得知之。”芸揽镜自照，狂笑不已。余强挽之，悄然径去，遍游庙中，无识出为女子者。或问何人，以表弟对，拱手而已。最后至一处，有少妇幼女坐于所设宝座后，乃杨姓司事者之眷属也。芸忽趋彼通款曲，身一侧，而不觉一按少妇之肩，旁有婢媪怒而起曰：“何物狂生，不法乃尔！”余试为措词掩饰，芸见势恶，即脱帽翘足示之曰：“我亦女子耳。”相与愕然，转怒为欢，留茶点，唤肩舆送归。

等到晚饭过后，芸化妆完毕，学着男人拱手走路练了好久，忽然又变卦了说：“我不去了，本人认出来不好，而且母亲大人知道了也不允许。”我怂恿着说：“那庙中负责各项事情的人谁不认识我，就算是认出来也不过是笑两句罢了。我母亲现在在我九妹夫家，我们悄悄的去，悄悄的回来，她又怎么能知道呢。”芸拿着镜子自己照着，有笑得止不住了。我硬拉着她，直接悄悄的去了。游遍了整个庙会，没有一个人认出芸是女子的。有人问芸是什么人，我就说是我表弟，芸只是拱拱手回个礼罢了。最后来到一个地方，有少妇和小女孩坐在宝座的后面，那是杨管事的家眷。芸忽然朝她们走过去殷勤搭讪，身体一侧，而不觉地用手按了一下年轻妇女的肩膀，旁边的奴婢丫鬟即刻愤怒站起来骂道：“什么不是东西的狂生，这么不遵礼守法？”我正想拿出一点措词来为芸掩饰，可是她见对方气势凶恶，立即脱下帽子，翘起三寸金莲向她们展示说：“我也是女子呀！”对方惊讶的打量起来。她们马上转怒为欢，留下来共进茶点，并唤轿子来送我们回去。

吴江钱师竹病放，吾父信归，命余往吊。芸私调余曰：“吴江必经太湖，妾欲偕往，一宽跟界。”余曰：“正虑独行踽踽，得卿同行，固妙，但无可托词耳。”芸曰，“托言归宁。君先登舟，妾当继至。”余曰：“若然，归途当泊舟万年桥下，与卿待月乘凉，以续沧浪韵事。”

吴江的钱师竹因病去世，我父亲写信回来，让我前往吊唁。芸悄悄对我说：“去吴江必然经过太湖，我想和你一起去，开开眼界。”我说：“我正愁着一个人行路孤单呢，能和你一起去，真是太棒了，但没有什么借口呀。”芸说：“就说我要回娘家。你先上船先走，我随后就来。”我说：“真要是这样，回来的路上，我们一定要在万年桥下停船泊舟，和你一起乘着凉等着月亮出来，继续留住沧浪亭的美好时光。”

时六月十八日也。是日早凉，携一仆先至胥江渡口，登舟而待，芸果肩舆至。解维出虎啸桥，渐见风帆沙鸟，水天一色。芸曰：“此即所谓太湖耶？今得见天地之宽，不虚此生矣！想闺中人有终身中能见此者！”闲话未几，风摇岸柳，已抵江城。

六月十八日，趁着早晨凉爽，我带着一个仆人先到了胥江渡口，上了船等着，芸果然坐着轿子来了。我们解开缆绳，乘船出了虎啸桥，渐渐看见远方的帆船和沙鸟，水天一色。芸说：“这就是太湖吗？今日见到如此天高地阔，这辈子真是没白活！想想天下闺房中的女人，有的一辈子也没见过这样的景色呀！”闲聊着没多一会儿，风吹着岸边的垂柳，已经到了吴江城。

太湖之游

余登岸拜奠毕，归视舟中洞然，急询舟子。舟子指曰：“不见长桥柳阴下，观鱼鹰捕鱼者乎？”盖芸已与船家女登岸矣。余至其后，芸犹粉汗盈盈，倚女而出神焉。余拍其肩口：“罗衫汗透矣！”芸回首曰：“恐钱家有人到舟，故暂避之。君何回来之速也？”余笑曰：“欲捕逃耳。”

我登岸吊唁祭奠完毕，回来见船中空空的。我急忙问船上艄公，艄公指着前边说：“你没看到那边长桥柳树荫下，看人家鱼鹰捕鱼的人吗？”原来芸与船家女登岸了。我来到她们身后，看到芸热得浑身汗盈盈的，正靠在渔家女身上看得出神呢。我拍着她的肩膀说：“衣服都让汗浸湿了！”芸回头说：“我恐怕钱家有人送你到船上，所以暂时回避一下。你怎么回来的这么快？”我笑着说：“我想抓捕逃跑的人呢。”

于是相挽登舟，返棹至万年桥下，阳乌犹末落山。舟窗尽落，清风徐来，绒扇罗衫，剖瓜解暑。少焉霞映桥红，烟笼柳暗，银瞻欲上，渔火满江矣。命仆至船梢与舟子同饮。船家女名素云，与余有杯酒交，人颇不俗，招之与芸同坐。

于是我挽着她登上了船，返回到了万年桥下，太阳还没有落山呢。将所有的舷窗降下，清风缓缓的吹过来，轻摇纨扇，穿着轻薄的衣服，切了点瓜吃着解暑。过了一会儿，满天红色的晚霞将桥都映红了，水面上升起如烟似雾的水汽笼罩着岸边的垂柳，天色逐渐暗了下来。江上一轮明月将欲升起，船上的渔火慢慢地铺满了整个江面。我让仆人去船头和船艄公一起喝酒。艄公的女儿闺明叫素云，与我有杯酒之交，人也非常的不俗气，招呼她过来和芸一起坐。

江灯渔火

船头不张灯火，待月快酌，射覆为令。素云双目闪闪，听良久，曰：“觞政侬颇娴习，从未闻有斯令，愿受教。”芸即譬其言而开导之，终茫然。余笑曰：“女先生且罢论，我有一言作譬，即了然矣。”芸曰：“君若何譬之？”余曰：“鹤善舞而不能耕，牛善耕而不能舞，物性然也，先生欲反而教之，无乃劳乎？”素云笑捶余肩曰：“汝骂我耶！”芸出令曰；“只许动口，不许动手。违者罚大觥。”素云量豪，满斟一觥，一吸而尽。余曰：“动手但准摸索，不准捶人。”芸笑挽素云置余怀，曰：“请君摸索畅怀。”余笑曰：“卿非解人，摸索在有意无意间耳，拥而狂探，田舍郎之所为也。”时四鬃所簪莱莉，为酒气所蒸，杂以粉汗油香，芳馨透鼻，余戏曰：“小人臭味充满船头，令人作恶。”素云不禁握拳连捶曰：“谁教汝狂嗅耶？”芸呼曰：“违令，罚两大觥！”素云曰：“彼又以小人骂我，不应捶耶？”芸曰：“彼之所谓小人，益有故也。请干此，当告汝。”素云乃连尽两觥，芸乃告以沧浪旧居乘凉事。素云曰：“若然，真错怪矣，当再罚。”又干一觥。芸曰：“久闻素娘善歌，可一聆妙音否？”素即以象箸击小碟而歌。芸欣然畅饮，不觉酩酊，乃乘舆先归。余又与素云茶话片刻，步月而回。

船头也没有点灯火，就着月光，猜着酒令，畅快的喝起酒来。素云大眼睛忽闪闪的，听了好久说：“酒令我也挺熟悉的，但是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酒令，原意接收你的指教。”芸就打着比喻教她，不过最终她还是听的迷迷糊糊的。

我笑着说：“女老师先停停，我用一句话来打个比喻，她就明白了。”芸说：“你有什么比喻？”我说：“仙鹤善于舞蹈而不能耕地，牛善于耕地而不会舞蹈，这是动物各自的天性，女老师非要反着教，不是白费力气吗？”素云笑着伸手打我的肩膀说：“你是在骂我呢。”芸忙对素云说：“只许动口，不许动手，违反者罚一大杯。”素云酒量豪放，倒满一杯，一饮而尽。我说：“动手可以，只准摸，不能打。”芸笑着把素云推到我怀里，说：“请你摸个痛快。”我笑着说：“你误会了，我说摸是指无意间碰到罢了，拉过来抱着狂摸，那是乡野村夫干的事。”此时，素云头发上插戴的茉莉花被酒气熏蒸，间杂着粉汗油香芳味，涌进了我的鼻子。我笑她说：“小人之香（指茉莉香）的味道充满船头，熏死我了。”素云又忍不住握拳来打我说：“谁让你疯狂的闻来。”芸大叫：“违令，罚两大杯！”素云说：“他骂我小人，不应该打吗？”芸说：“他所说的小人，有故事。你喝了我就告诉你。”素云于是；连干了两杯，芸于是告诉她我们在沧浪亭老家乘凉的事。素云说：“如果真是这样，那就是错怪他了，我再自罚一杯。”自己说着又干了一杯。芸说：“很早就听说素云姑娘唱歌好听，可以听听你美妙的歌声吗？”素云于是手持象牙筷子敲着小碟子唱起来。芸听着歌高兴的多喝了几杯，不知不觉就喝醉了，于是就让她先乘车回去了。我又与素云喝着茶说了会儿话，就乘着月色走回家了。

渔家女素云

时余寄居友人鲁半舫家萧爽楼中，越数日，鲁夫人误有所闻，私告芸曰：“前日闻若婿挟两妓饮于万年桥舟中，子知之否？”芸曰：“有之，其一即我也。”因以偕游始末详告之，鲁大笑，释然而去。

当时我们借住在好朋友鲁半舫家的萧爽楼中，过了几天，鲁夫人听到了一些传言，私下告诉芸说：“前几天听说你夫婿带两个妓女在万年桥下船上喝酒，你知道吗？”芸说：“有这回事，带的两人其中一个就是我。”于是详细告诉她我们一起出游的事，鲁夫人大笑，放心的回去了。

乾隆甲寅七月，亲自粤东归。有同伴携妾回者，曰徐秀峰，余之表妹婿也。艳称新人之美，邀芸往观。芸他日谓秀峰曰：“美则美矣，韵犹未也。”秀峰曰：“然则若郎纳妾，必美而韵者？”芸曰：“然。”从此痴心物色，而短于资。

乾隆甲寅年（年）年七月，我从广东回来。我有个表妹夫叫徐秀峰，带了个小妾和我一起返回。表妹夫徐秀峰炫耀自己新娶的小妾的美艳漂亮，还邀请芸去看看。过来几天，芸对徐秀峰说：“漂亮是挺漂亮，但气质不咋地。”徐秀峰说：“如果你的丈夫纳妾，一定会又漂亮又有气质吗？”芸说：“那当然了。”从此之后，芸就一心到处为我物色既漂亮又有气质小妾，只是没有钱办这件事。

时有浙妓温冷香者，寓于吴，有咏柳絮四律，沸传吴下，好事者多和之。余友吴江张闲憨素赏冷香，携柳絮诗索和。芸微其人而置之，余技痒而和其韵，中有“触我春愁偏婉转，撩他离绪更缠绵”之句，芸甚击节。

当时，有个浙江名妓叫“温冷香”的，住在吴地，她写的《咏柳絮四律》，沸沸扬扬地传遍了吴地，有很多附庸风雅的文人也作诗相和。我的好友张闲憨一直比较欣赏温冷香，就带着《咏柳絮四律》向我索要和诗。芸因为瞧不起温冷香地位卑贱，而将《咏柳絮四律》随便丢弃在一旁。我技痒难耐便便和其韵作了首诗，诗中有“触我春愁偏婉转，撩他离绪更缠绵”之句，芸十分欣赏，为我击节赞叹。

憨园

明年乙卯秋八月五日，吾母将挈芸游虎丘，闲憨忽至曰：“余亦有虎丘之游，今日特邀君作探花使者。”因请吾母先行，期于虎丘半塘相晤，拉余至冷香寓。见冷香已半老；有女名憨园，瓜期未破，亭亭玉立，真“一泓秋水照人寒”者也，款接间，颇知文墨；有妹文园，尚雏。余此时初无痴想，且念一杯之叙，非寒士所能酬，而既入个中，私心忐忑，强为酬答。因私谓闲憨曰：“余贫士也，子以尤物玩我乎？”闲憨笑曰：“非也，今日有友人邀憨园答我，席主为尊客拉去，我代客转邀客，毋烦倾他虑也。”余始释然。

第二年乙卯（年）八月五日，我母亲要带芸去虎丘游玩，张闲憨忽然来了。闲憨说：“我也正要去虎丘一游，今天特来邀请你作‘探花使者’。”所以我请母亲她们先走，约定在虎丘半塘会合。闲憨拉我到温冷香的住处，见冷香已经是徐娘半老。温冷香有个女儿，名字叫憨园，还未满十六岁，长得亭亭玉立，真是一位“一泓秋水照人寒”的小美人。在她迎接招待我们的时候，颇通些文墨，憨园有个妹子，叫文园，年纪尚小。我当时开始并没有什么痴心妄想，只是想着一杯之叙，不是我这样的寒门子弟所能应酬的，但是既然已经来了，自己心里忐忑不安，也勉强应酬吧。我私下问闲憨：“我就是一穷酸文人，你要用这样的美艳尤物来戏耍我吗？”闲憨笑着说：“真不是这样，今天是有朋友邀请憨园来招待我，朋友又被别人拉去了，我呢就代表客人再邀请客人，你不必烦恼忧虑。”我这才放松下来。

至半塘，两舟相遇，令憨园过舟叩见吾母。芸、憨相见，欢同旧识，携手登山，备览名胜。芸独爱千顷云高旷，坐赏良久。返至野芳滨，畅饮甚欢，并舟而泊。及解维，芸谓众出：“子陪张君，留憨陪妾可乎？”余诺之。返棹至都中桥，始过船分袂。归家已三鼓，芸曰：“今日得见美丽韵者矣，顷已约憨园明日过我，当为于图之。”余骇曰：“此非金屋不能贮，穷措大岂敢生此妄想哉？况我两人伉俪正笃，何必外求？”芸笑曰：“我自爱之，子姑待之。”

到了半塘，两艘小船相遇，让憨园过船拜见我的母亲。芸和憨园相见，高兴的就像是老相识了，她们手拉着手一起登山，遍游名胜景色。芸最喜欢这千顷云海的高远空旷，坐在那里欣赏了好久。回到野芳滨，开怀畅饮的非常高兴，两艘船并排着停泊在水中。到解缆离开的时候，芸对我说：“你陪张闲憨，留憨园陪我可以吗？”我答应了。返回到都中桥，才分开到另一艘船上去。回到家已经三更时分，芸说：“今天才见到既漂亮又有气质的女孩，刚才我已经约了憨园明天来见我，我一定为你纳她为妾。”我惊讶的说：“这没有家财万贯娶不了，我一个穷书生怎么敢有这样不切实际的念头？况且我们夫妇两人感情深厚，有什么必要再到外面去纳妾呢？”芸笑着说：“我自己喜欢她，你姑且等着吧。”

陈芸与憨园

明午，憨果至。芸殷勤款接，缝中以猜枚赢吟输饮为令，终席无一罗致语。及憨园归，芸曰：“顷又与密约，十八日来此结为姊妹，子宜备牲牢以待。”笑指臂上翡翠钏曰：“若见此铡属于憨，事必谐矣，顷已吐意，未深结其心也。”余姑听之。

第二天中午，憨园果然来了。芸殷勤的款待她，中间玩猜铜钱的酒令游戏，赢了要吟诗，输了要饮酒，一直到宴席结束也没有一句笼络她的话。等憨园回去后，芸说：“刚才我又和她秘密约定，等八月十八日来这里我们结为姐妹，你准备一些酒菜来招待。”芸笑着指着手腕上的翡翠玉镯子说：“如果看见这个玉镯子戴到憨园的手上，事情一定顺利成功了，刚才我已经向她流露了那个意思，但是还不清楚她内心的想法。”我姑且听听就罢了。

十八日大雨，憨竟冒雨至。入室良久，始挽手出，见余有羞色，盖翡翠铡已在憨臂矣。焚香结盟后，拟再续前饮，适憨有石湖之游，即别去。

八月十八日大雨，憨园竟然冒雨来了。进了房间好久，才手拉着手出来，看到我，脸都红了，翡翠玉镯子已经在戴在憨园的手臂上了。她两个点上香结拜为姐妹后，准备再接着喝酒，这时憨园要去石湖，就告别离开了。

芸欣然告余曰：“丽人已得，君何以谢媒耶？”余询其详，芸曰：“向之秘言，恐憨意另有所属也，顷探之无他，语之曰：‘妹知今日之意否？’憨曰：‘蒙夫人抬举，真蓬篙倚玉树也，但吾母望我奢，恐难自主耳，愿彼此缓图之。’脱钏上臂时，又语之曰：‘玉取其坚，且有团园不断之意，妹试笼之以为先兆。’憨曰：‘聚合之权总在夫人也。’即此观之，憨心已得，所难必者冷香耳，当再图之。”余笑曰：“卿将效笠翁之《怜香伴》耶？”芸曰：“然。”自此无日不谈憨园矣。

芸高兴的告诉我说：“美人已经得到了，你拿什么来谢我这个媒人呢？”我闻这件事的详细的过程，芸说：“我悄悄的问她，是怕她心里另有所属而已。刚才我问明白了她心里没有其他人，就对她说：‘妹妹知道今天我的意思吗？’憨园说：‘承蒙夫人抬举，真是野草依靠上了玉树了。但是我母亲对我寄予厚望，恐怕我难以自己做主。希望我们慢慢从长计议。’我摘下玉镯子戴在她手上时，又对她说：‘（这玉镯子送给妹妹）玉石取其坚硬，而且有团圆不断之意，妹妹试戴上它，以这个玉镯子作为此事的吉兆吧。’憨园说：‘什么时候相会，全凭夫人吩咐。’从这些情况来看，憨园的心是已经得到了，为难的只有温冷香了，一定在想想办法。”我笑着说：“你要效仿笠翁（李渔，清初戏剧家，号笠翁）的《怜香伴》吗？”芸说：“就是呀。”从此之后，芸没有一天不提到憨园的。

后憨为有力者夺去，不果。芸竟以之死。

后来憨园被更有势力的人抢夺去了，不知道后来她怎么样了，芸竟然也因为这件事而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