读清史稿虎丘就一大坟堆

古语云：上有天堂，下有苏杭，苏州负天下之盛誉者固久矣。然天下名胜，多虚誉，有格局、境界、志趣之别者，或以为然，而人或不以为然；或以为意，而人或不以为意。孔子登东山而小鲁，登泰山而小天下。鲁与天下一也，而随人之高下而有小大，天下事不亦然乎。宰相肚里能撑船，蜗角争利蚁战酣，亦因人而异者也。

仁宗东巡返，自鸣得意，曰：“道路风景甚佳！”吴熊光越次拂其意而言之，曰：“皇上此行，欲稽祖宗创业艰难之迹，为万世子孙法，风景何足言耶？”仁宗有顷又言，曰：“汝苏州人，朕少扈跸过之，其风景诚无匹。”熊光曰：“皇上所见，乃剪裁为花。苏州唯虎丘称名胜，实一坟堆之大者！城中河道逼仄，糞船拥挤，何足言风景！”上又曰：“如汝言，皇考何为六度至彼？”熊光叩头曰：“皇上至孝，臣从前侍皇上谒太上皇帝，蒙谕‘朕临御六十年，并无失德。惟六次南巡，劳民伤财，作无益害有益。将来皇帝如南巡，而汝不阻止，必无以对朕’。仁圣之所悔，言犹在耳。”后熊光告人，坟堆、粪船两语，乃乾隆初故相讷亲奏疏之语也。

吴熊光以大夫之忠忱，辅弼之格局，老臣之气度，咄咄逼人，逆龙鳞而批之。仁宗皇帝一而再、再而三，每欲辩白，总被迎头痛击，碰得一鼻子老灰。此段叙述，形象鲜明，具体生动，妙不可言。而盛世浮华、光鲜堂皇之下，卑鄙龌龊、虚假肮脏之状，仁宗高高在上，其岂能知之，是亦足以警醒慨叹者也。

苏州人文荟萃，江苏巡抚汪志伊尝奏请颁御制诗文集课士。仁宗不之许，曰：“朕之政治即文章，何必以文字炫长耶？”是语之言也甚明白。然以仁宗之智识若此，而流连浮华，不知民间真实，又何以作好政治文章，袪腐生肌，定倾扶正，苟延有清之盛世？又何以智乎此而愚乎彼哉？

虎丘，名丘，固丘也。昔闻开封有万岁山，名之曰山，实亦小丘耳，甚且不若虎丘之大。人而游乎彼，乐乎彼，不知空间之逼仄狭隘，盖又清仁宗之不若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