听,苏州夜的声音

原作者：半缘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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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星斗无光月弗明，衣寒似水欲成冰，人人尽说困便困个冬至夜，偏是我手不停敲到五更。”

昆曲《十五贯》里，一位更夫向我们描绘了江南的夜晚：夜凉如水，万籁俱静，只有辕门上两名夜巡吏，负责打更报时、小心巡缉。

《十五贯》设定在明朝前期，是“宵禁”严格执行的时段。在没有电灯的古代，人们守着“日出而作，日落而息”的习惯，东汉时颁布的《禁夜行诏》明确规定：“钟鸣漏尽，洛阳城中，不得有行者”，成为城市管理的基本方式。

平江路月夜作者自摄

为了维护夜晚的秩序，许多城镇都有“巡夜”的安排，清代苏州文人袁学澜在《吴郡岁华纪丽》中写道，“吴郡五方杂处，人烟稠密，严冬事集，草窃易生，官吏巡途，稽察尤严。”

但千年来清寂无人的“宵禁”里，仍然留下了一些不眠的夜晚。中唐时期，张继途径枫桥，经历的是霜天寒夜，江枫渔火；宋代元宵，范成大行于灯市，看到的是帘箔通明，玉气珠光；明末中秋，袁宏道前往虎丘，听见的是十番铙钹，雷轰鼎沸。

苏州的夜里，有些怎样的声音呢——

夜作：刀尺声催，促织鸣栏

“明月皎夜光，促织鸣东壁。”蟋蟀得名“促织”，是因“其声如急织”。蝉鸣换了促织声，说明由夏入秋，寒冬将至，家家户户都要准备冬衣，即诗经所说的“九月授衣”。

南宋牟益《茸坡促织图》（局部）台北故宫博物院藏

重阳之后，天气转凉，夜长蚊尽，不仅是纺织业，各种手工业者都开始在晚上工作，清代顾禄的《清嘉录》说，“百工入夜操作，谓之做夜作。”这是不得已而为之，有句谚语“十月无工，只有梳头喫饭工”，是指农历十月的白天太过短暂，除去洗漱与吃饭，干活的时间所剩无几，明代徐光启的《农政全书》也讲：“天寒日短，必须夜作。”

在古人留下的文字里，促织与刀尺声总是和悲秋联系到一起。杨万里写“一声能遣一人愁”，反映织妇难；叶绍翁写“知有儿童挑促织”，牵动思乡愁；纳兰性德写“刀尺又催天又暮”，触发离别意……

可是劳作的人们有苦中作乐的方法。为了节省灯油，许多人家往往聚到一起劳动，“同患难”的情谊让邻里之间熟络起来，宋代梅尧臣诗道，“织妇夜作露欲冷，社酒已熟人相呼。”恰逢苏州白果和糖炒栗子上市，于是就有人点着灯、挑着担，沿门叫唤，《吴郡岁华纪丽》写道：“卖糖炒栗，熟银杏之类，以充小食”，在夜宵的抚慰下，更深露重时的劳作或许会好过一些。

元葛淑英《栗鼠图》（局部）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藏

“篝灯连巷，刀尺声催，促织鸣栏，小窗人语”，共同谱成一支姑苏夜曲，在平凡琐碎中展现着这座城市的从容安定。

月圆：鸣击钲鼓，通宵达旦

宵禁的松动，是从元宵节开始的。

明代的《帝京景物略》记载，初唐的“正月望日”即正月十五有了张灯的传统，盛唐增加到三天，“金吾弛禁，开市燃灯”，北宋和南宋先后增至五天、六天，到了明代初年的南京城，“初建南都，盛为彩楼，招徕天下富商，放灯十日”。

清佚名《十二月月令图一月》（局部）

台北故宫博物院藏

“闹元宵”的“闹”字，形成了与平日安静夜晚不同的强烈反差，其中有笑语盈盈，也有鼓乐声声。有的人在家门口鸣钲击鼓，演奏的曲目有跑马、雨夹雪、七五三、跳财神、下西风等；有的人三五成群，拿着乐器一边走一边敲，孩子们前呼后拥一路跟着，叫做“走马锣鼓”。

据《清嘉录》记载，“元夕，妇女相率宵行，以却疾病，必历三桥而止，谓之走三桥。”类似的“走桥”活动也发生在中秋夜。“妇女盛装出游，互相往还，或随喜尼庵，鸡声喔喔，犹婆娑月下，谓之走月亮。”

元佚名《香月潮音图》（局部）

辽宁省博物馆藏

月亮常给人一种清冷的感觉，和“走”字组合在一起，立时就生动起来。平日里“大门不出、二门不迈”的女孩子们获得了来之不易的出游机会，却绕不开一个烦恼：衣服太长，影响走路。明代陆伸写“走三桥”，是“走遍三桥灯已落，却嫌罗袜污春泥”；清代蔡云写“走月亮”，是“夜凉未嫌罗衫薄，路远只恨绣裙长”，喜悦中的淡淡忧愁，只有月光能够感知。

虎丘夜游作者自摄

在中秋夜的虎丘曲会中，“士女倾城而往，笙歌笑语，填山沸林，终夜不绝。”日夜之分、男女之别，似乎都在这一夕之间短暂消融了。

观星：乘凉露坐，笑语喧哗

元宵、中秋之时赏月，是一种圆满，而纤月如弓，星辰缀天，是另一种乐趣。

元佚名《嫦娥望月图》芝加哥艺术博物馆藏

乡里田间，苏州人常常聚在一起观星。《吴郡岁华纪丽》描绘夏夜：“男妇老稚，杂坐绳床，指点明星，互相笑语”。常能看到的几颗星，有“其首向西，状如人影”的大辰星、“在天河侧，熠耀有光”的织女星、“晓出东方，出则天明”的晓星。夏夜还常见流星，称为“星移场”，古人认为，流星之多，预示着第二天的酷热，清代袁枚诗写：“一丸星报来朝热，飞过银河作火声。”

普通百姓常常将星空的变化，投射到农业生产上。正月初八有“验参星”的习俗，以占一年水旱。杜甫诗写：“人生不相见，动如参与商”，“参星”与“商星”是“二十八宿”中的两颗星，正月初八正是弯月，人们会观察参星出现在月亮的东边或者西边，前者预示洪灾，后者则意味着丰收，谚云：“参星在月背，鲤鱼跳镬盖。参星在月口，种田种石臼。”

明仇英《五星二十八宿神形图》（参星）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

夏天的星河同样有特别的意义。《清嘉录》记载：“七夕后，看天河显晦，卜米价之低昂，谓晦则米贵，显则米贱。”类似的俗语和诗歌不少，或是看银河的明暗，或是看它到天顶时间的早晚，有的预估米价贵贱，有的卜测秋候早晚。

占卜之说，不一定可信，但《吴郡岁华纪丽》形容“老稚聚观”，说明这些观星活动有广泛的参与性。一边是头顶的灿烂星辰，一边是与生活息息相关的农事米价，既仰望星空，又脚踏实地，是专属于中国人的浪漫。

灯船：画舫珠帘，管弦竞奏

在多水的苏州，最沉浸式的游玩方法是“坐船”。从胥门码头上船，沿着古运河向南，晃晃悠悠坐到盘门；或是在周庄、同里古镇乘摇橹船，听着吴侬软语的小曲，穿过一座又一座石桥。

到了夜晚，华灯初上，月皎波澄，水光潋滟，最是撩人。

古运河游船作者自摄

这一“夜游”方式，早早地被古人开发出来。苏州游船中最著名的是虎丘游船，虎丘游船中最豪华的是虎丘灯船。清代吴周钤的《灯船歌》写道：“水嬉吴下盛，绝丽推灯船。操船十七户，多住白堤边。”“白堤”正是唐代诗人白居易在苏州任刺史期间，开凿山塘河、又筑堤为路形成的山塘街。

顾禄在《桐桥倚棹录》中说，虎丘灯船从每年农历的四月中旬开始搭灯架，叫做“试灯”，初秋木樨市后，方才“落灯”。精细的手工艺难不倒心灵手巧的苏州人，他们在竹篾匠在船篷上竖起灯架，加装钉子和钩子，悬挂百余盏灯笼，“灯以明角朱须为贵”，这是一种用羊角熬制成半透明薄片做罩子的灯，坚实又不易碎，“上覆布幔，下舒锦帐，舱中绮幕绣帘，以鲜艳夺目较胜”。华丽的外观下，内饰同样讲究，大到自鸣钟、镜屏、瓶花，小到茶碗、杯子、筷子，都十分精美。灯船足够大，能够举行宴席、看戏听曲。

网师园夜游作者自摄

傍晚时分，船由山塘河驶近虎丘，云集于野芳浜宽阔的水面上，月辉与波光相互映照。《清嘉录》说，“行则鱼贯，泊则雁排……酒炙纷陈，管弦竞奏，往往通夕而罢”。

清代袁学澜在《虎阜观灯船记》中说，他数次去南京秦淮河边，发现灯船寥寥，或许是前人的文章太夸张，或许是昔日的盛景已不在，总之“徒有虚名”。反观虎丘，“火树银葩，芒侵珠斗，红云十里，影入星河”，令人叹为观止。乍一看，这是贬低秦淮灯船、吹捧虎丘灯船的“拉踩”行为，实际上，袁学澜担忧“暗中虚耗极盛者，将难为继”，想要劝诫吴地人民保持俭朴。

夜航：豪客诙谐，笑谈风发

有人在晚上游玩，也有人在夜间行路。

南宋昆山人龚明之在《中吴纪闻》中提到，“夜航船”是两浙西路，即浙北与苏南特有的交通工具。到了元代，《南村辍耕录》说，“凡篙师于城埠市镇人烟凑集去处，招聚客旅装载夜行者，谓之夜航船。”

明清时期，随着江南经济的蓬勃发展，跨区域的人员和货物往来日益频繁，夜间航行既能节约时间，又能节省住宿费，为商贩常用，四时皆有。只是到了岁暮，远客还乡，行人拥挤，天气又实在寒冷，“肃肃宵征，瑟缩篷窗”，想来是十分辛苦的。

明张宏《舟泊吴门图轴》（局部）上海博物馆藏

我虽未乘过“夜航船”，却常坐夕发朝至的硬座火车。车厢嘈杂，时有异味，有时狭窄的过道上站满了人，我挤在其中，就会明白历史学家唐长孺笔下的艰难：“逼仄逼仄秋夜航，吴音杂沓汗流浆”。苏州学者王稼句说，“有钱人是不肯光顾夜航船的，受不了那嘈杂，那气味，那挤轧，那村言市词，更是不想掉了身价，船客大都是商贩、士子、工匠、僧道之流，拥沓一舱……”

但夜火车或是夜航船，一定不会无聊。有人绘声绘色地讲述野史轶闻，有人活灵活现地描摹奇事奇景；有人熟谙地理，知晓每一座山每一条河的名字；有人是行走的天气预报，能根据云层和星星判断晴雨。《吴郡岁华纪丽》写，“有豪客诙谐，笑谈风发，或唱无字曲，歌呼鸣呜，声闻远岸，其情景亦有可纪者焉。”他们的聊天内容，常常天南海北、包罗万象，因此张岱在《夜航船》开篇就说，“天下学问，惟夜航船中最难对付。”

“世事无常，浊浪滔滔，谁个不在舟中。”从“江枫渔火对愁眠”的惆怅，到“棹歌应载月明归”的欢愉，想来这夜航船的颠簸之中，一定全是故事。

盘门灯会作者自摄

被点亮的夜晚，常常被视为城市活力的象征。经过唐代尝试元宵开禁，宋代打破坊市格局，历朝历代的夜游需求得到释放。明代中期以后，尽管传统的“宵禁”仍在推行，夜作、夜航、夜市在富庶的江南已不鲜见。明代才子唐寅写阊门下的运河，“五更市卖何曾绝，四远方言总不同”，是画不出、写不尽的姑苏繁华。解放后，“宵禁”制度被彻底取消，今天的我们终于可以毫无挂碍地拥抱自由的夜生活。

参考文献：

1.(清)袁景澜（后名学澜）：《吴郡岁华纪丽》,江苏古籍出版社,

2.王稼句点校：《吴门风土丛刊》,古吴轩出版社,

.蔡梦寥、蔡利民：《四季风雅：苏州节令民俗》,江西人民出版社,

4.王稼句：《夜航船上》,百花文艺出版社,7

5.葛兆光：《严昏晓之节:古代中国关于白天与夜晚观念的思想史分析》,台大历史学报,(2):-5

6.曹胜高：《古代宵禁的缘由及变通》,人民论坛,(7):

7.陈宝良：《夜航船：明清江南的内河航运网络及其公共场域》,史学集刊,8(5):16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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